7、
酒馆里再次传来推杯换盏的声音,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布鲁斯走到擦拭酒杯的老店主旁边,看了一眼角落里酩酊大醉的男人。
“那不是老杰瑞家里的比斯吗?”
“就是比斯。”店主一边擦一边怀念的道,“我还记得他跟他弟弟伊利斯一起来我这喝酒的日子,唉,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子。”
“他怎么了?”
“死了。”店主轻描淡写的道,“你也知道,他弟弟以前干过黑帮——要不我怎么以为你小子也挂了呢。”
“我记得他是被骗过去的,没参与过谜语人的生意。”布鲁斯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他母亲重病,父亲整天酗酒赌博,输光了家底,还不上钱被人打断了腿扔在家门口……”
“这样的人在哥谭太多了,你数不过来的。”店主拍拍他的肩膀,“你说他是被人骗了,可是谁信呢?”
“领主联盟曾经核对过所有罪犯的资料。”看到店主一下子露出异样的眼光,布鲁斯皱起眉,“我不是说……我自己就是被特赦回来的……”
哥谭这边由他负责,他记得这个人,这个人在联盟的赦免名单里,为此他还跟卡尔吵过一架。
“我知道了。”店主再次把目光转回自己的杯子,语气冷淡了一些,“好像是有这件事吧。”
“领主们都是好人。”他道。
布鲁斯总觉得他在“好人”这两个字上语气咬的尤其的重。
“但是替他们做事的还是人。”店主摇摇头,然后不管布鲁斯怎么旁敲侧击也不肯再开口了。
布鲁斯点了一杯啤酒,店主也不给他倒,随手指了指一旁的酒桶,让他自己去倒。
布鲁斯端着啤酒混进人群里,很快跟几个眼熟的混混打成一片,等把周围的人都给灌到半醉,才试探性的指了指角落中的人。
“嘿,那小子家里到底啥情况啊?”
“怎么,可怜他啊?”红毛嘲笑道。
“啧,好奇。”布鲁斯咂咂嘴,“他妹妹珍妮弗长得挺正点,我以前还追过呢,被人家甩了一个耳光丢出来了。”
“那正好,你现在再去追追看,没准她就答应你了。”另一个人插话道,“你小子长得磕碜一点,可看上去混的还不错,好歹跟着你还能活命。”
“到底怎么了?别卖关子!”布鲁斯道。
男人自嘲的笑了笑,在周围指了一圈,最终落到自己身上,“今天是工作日,你以为咱们哥几个为啥在这里喝酒呢。”
“可怜的伊利斯。”男人醉醺醺的道,“连着七个月被老板炒鱿鱼。”
“那些恶心的富人坐拥着无数资产夜夜笙歌,却连一点微薄的薪水都吝于施舍给他,每次都在发薪水的前几天辞退掉他,嘿嘿,你说可不可笑。”
“他女朋友跟他分手了,还带走了小乔尼,倒霉的男人。”
周围的几个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七嘴八舌的道。
“被房东们踢来踢去,流落到大街上,可公园的椅子也不是为我们这种人准备的。”
“没人敢靠近他,就像没人敢靠近我们一样。”
“这已经触犯了法律吧。”布鲁斯皱起眉头,“那些卫道士呢?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在哪?”
“别傻了哥们儿,这又不犯法,辞退一个不合格的工人犯什么法呢?”男人哈哈大笑,“没有人愿意与一名罪犯公事,没有人愿意被一名罪犯服务。”
“至于时间?哦,伙计,这只是个可悲的意外,我们可是正经的商人,连辞退的手段都和颜悦色、彬彬有礼!”他压低了嗓子,模仿着上流社会的商人们圆滑的腔调,“倒是先生您,如果您再从这里胡搅蛮缠,我可要叫警察来了。”
“为什么不向联盟寻求帮助……”布鲁斯下意识追问道,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发问有多无聊。
“谁会去管?”那个人嘲讽的道。
“谁让我们是罪人呢。”另一个人与他重重的碰了一杯。
“那是正义者的联盟。”
谁会去说?
谁来给犯过错的人讲话?
在这个由领主统御世界的时代,他们是害虫、是病毒,是普通人避之不及的“错误”。
谁管你曾经遭受过什么,又是为了什么。
谁让你是罪人呢。
人类的本能让大多数人总会选择趋利避害,而在这个由领主掌管一切的世界里,为领主所不喜的,都是“害”,都是不可接触者。
这一点,或许连领主们本人都还没有察觉到。
布鲁斯的心里有些发紧。
领主联盟成立,罪犯依法惩戒,好人得到庇佑,但他们的确忽略了这一小部分灰色人群。
他原本应该想到的……
“他老妈把自己气了个半死,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他爸爸跟人打了一架,哈,你知道他现在去了哪。”一个男人讥笑道,“我简直没见过比这更白痴的了。”
生活在哥谭的人们从不会大张旗鼓的歌颂怜悯和美德,哪怕是好意,他们也惯于隐藏在讥诮和怒骂里,这是他们的生存法则,是根深蒂固的深埋在这座城市的底层逻辑,外人完全无法理解。
但每个哥谭人都知道该怎么从一连串的咒骂里分辨另一个哥谭人的善意或者恶意——这大概已经成了这座曾经的罪恶之城给她的每一个孩子留下的身份烙印。
“伊利斯参加了昨天的游行,你听说了吗?能被领主大人们亲自镇压,他也足够跟人吹嘘的了,跟小丑他们一个待遇,哈哈哈。”
“他是个懦夫。”红发男人总结性的道,然后并起手指,冲自己的脑袋做了个开枪的动作,“砰的一下,一切都结束了,把他老妈、老哥和妹妹留在这边受苦。”
布鲁斯不自觉握紧了拳头,他甚至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
昨天……
被绿箭侠全力一击打中的地方仍然隐隐作痛,却半分也及不上心里被撕扯的感觉。
奥利弗的质问再次从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告诉我,你为什么还在这里?!给我说话!!”
这是他的错,布鲁斯想。
又有一条生命因他的错误从这世间消失,而这问题不会是个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同类的悲剧仍然在不断地上演着。
这是他的错……
一双手从后背用力拍了他一下,把他拍的一个踉跄,引来一群人善意或者不善的嗤笑。
但也将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
“不过我支持他。”眼前的男人举起酒杯,一口气灌下去,眼中带着一些说不出来的情绪。
“哈,有人见过毒藤吗?”
周围的人大都安静了下来,竖起耳朵听着。
只有一个年轻后生迟疑的张开嘴,“我……我见过一次。”
布鲁斯看向他,那个人长着一副跟哥谭的底层不太匹配的有些书卷气的脸。
“我的父亲……”他迟疑着,久久张不开嘴,然后略过了这个话题,“去疗养院探视的时候我见过她一次,她在修剪院子里的玫瑰花。”
曾经最珍爱植物,将植物视作珍宝和亲人的毒藤女,已变成她最讨厌的那类人了。
有人吹了声响亮的口哨,有人发出嗤笑。
而布鲁斯……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架在火上烤。
他曾经真切的认为摘除脑叶是一个合适的处置方法,或许算不上好的方法,但至少是个不算太坏的方法,而且保全了他们的性命。
但当他站在这里,真正不带有任何立场去听人讲这位老对手的际遇,他却只能感到透骨的寒凉。
失去高级认知功能,失去情绪,没有感情,最喜欢的东西也能随手摧毁,最亲近的人死去内心也毫无波澜……由内而外的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一个木偶、一具活着的尸体。
这真的能算是怜悯?
他曾经那么恐惧着自身的堕落,恐惧着自己终有一天会被所见所闻的那些黑暗吞没,同化成为他最憎恨的模样。
因为恐惧,所以他感同身受。
年轻人的讲述并没有停下,他的声线有些低沉,让原本很平淡的叙述平添了几分阴森,听上去竟然有点像鬼故事。
“一颗奶糖就能跟她换一支她亲手剪断的玫瑰,一颗橘子糖能换三支……她现在是疗养院里最能干的园丁了。”
气氛再次沉默了下来,没有人说话。
人们沉默的喝酒,沉默的推杯换盏,像是在举办一场无声的哀悼会。
许久以后,才有人呢喃般轻轻的道,“我以前一直觉得那女人很疯,简直不可理喻。但如果有一天,我也将变成她那副样子,那我宁可在还能作为我自己的时候就一头撞死。”
人群再次散开,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依旧谈笑风生,就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最终只有布鲁斯一开始搭讪的那个男人留了下来,他看向角落中买醉的男人,眼中看不出是怜悯还是讥诮。
“而今天,比斯也被辞退了。”
“你们都是被特赦的那一部分?”
“哈,特赦,这个词用得好。”男人道。
虽然被赦免的罪人,仍然是罪人。
“也不算吧,有些人是自愿留下来的,比如说我,所以我才敢跟你谈论这些。”
“哈,真不敢相信这是哥谭人能说出来的话。”布鲁斯咧嘴笑了起来,举起酒杯,“敬你一杯,勇士!”
“嘿,哥谭的勇士已经埋葬在三年前啦。”男人摇了摇头,跟他重重的碰了一杯,一口灌了下去,“我只是个懦弱的男人,活在我记忆中耳的旧世界里,我只是乐意跟着我的时代一起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