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纱

4、

庄园的铁栏外，卫队成员集结完毕。

为首的军官朝下属打了个手势，有两个人一起去推庄园的大门，更多的人分散开来，将这座庄园包围了起来。

“头儿，咱们真要上啊。”一个跟他亲近点的士兵探头探脑的道。

“我们是在追捕逃犯。”军官板着脸，正色道。

“但是我听说……”说到这里，士兵缩了缩头，露出有点恐惧的神色，伸手偷偷向上指了指，“里面那位……跟上面那位……你懂吧？”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吧，这种话也敢乱传。”军官责备道。

士兵又缩了一下，但还是争辩道，“哥，我是怕你栽进去。”

“工作时间不要叫我哥。”军官冷声道，过了一会，才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我有数。”

等整座庄园全部被围了起来，剩下的人列队走进庄园。

偌大的庭院里里空旷无人，这让这座传承数百年的豪宅看上去有些萧索，但没有人敢因此而看轻它。

这可是在“动乱”后，哥谭市仅有的被允许保留的私人豪宅，在科波特家族、埃利奥特家族等等一众大佬被连根拔起后，从未被市民正经重视过的韦恩老爷第一次真正走到前台，尽管他无偿捐出了韦恩家族六成以上的产业，但相较于哥谭其余财阀望族，至少韦恩家族的根基得以保存了下来。

有人觉得他背叛了哥谭，成了领主联盟留在哥谭监控反抗军形势的眼线。

有人觉得他实际上已经不是原来的布鲁斯韦恩，而是伪装的间谍或者仿生机械人。

而在哥谭明面上最后一个反抗组织被歼灭后，想杀掉这位韦恩先生的人越发多了，他开始避免在公共场合露面，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带美丽的女孩们回家过夜，但每当人们以为他已经被领主军或者反抗组织杀死的时候，这位命大的富豪又总会跑出来露露脸，让更多人恨得牙痒痒。

于是另一个故事开始在哥谭甚嚣尘上。

那是一个流传在遥远过去的故事，一个从领主联盟还是保护世界的英雄、甚至前身的正义联盟都尚未成立之前就开始流传在哥谭暗处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哥谭宝贝和当时还只是个都市传说的黑暗骑士。

所有人都知道，当年的黑暗骑士，就是现在的蝙蝠领主。

所以当灰色的蝙蝠盘桓着降落在他们面前时，实枪合弹的大兵们一边紧握着枪，紧张的不能自已，一边心中反而冒出一股“果然如此”的念头。

军官心中一凛，但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走上前，行了一个军礼，“格雷森长官麾下，第三行动队队长，约翰安尼萨，向您致敬。”

“私闯民宅并不符合联盟的规则。”布鲁斯道，“我不认为行动队可以越过法律在私人环境中为所欲为。”

“事实上，第三区羁押的一名罪犯越狱，根据检测，逃犯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这里。”军官道，“出于对韦恩先生的保护，也为了防止他造成更大麻烦，我们必须立刻逮捕他。”

布鲁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锋锐，用令人惧怕的音调低低的吼道，“第三区没有罪犯！”

“这是命令，大人。”军官不卑不亢的道。

“唰”的一声，布鲁斯出现在他身前，军官被吓了一跳。

白色的护目镜紧紧盯着他，在这个距离下，他甚至能看到护目镜的背后，那双仿佛能够刺透他灵魂的锋利眼睛。

他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像是有一双手死死握住他的心脏，让他觉得喘不上气来。

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扒光了，所有隐藏在角落里见不得的隐私和秘密都被硬生生拔出来，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刀架在他脖子上。

好在那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间，然后他听到了对方用低沉的声线轻轻的道，“你在质疑我吗？士兵。”

约翰发誓他当时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就像他胆小的弟弟一样。

他活了大半辈子，到现在才发现，恐惧的本身从不是由胆量大小决定的。

他畏惧的看了眼眼前的人，微微低下头。

“您的意志。”

他向后摆了摆手，“收队。”

“……”

布鲁斯站在庄园门口，目送一排汽车消失在路的今天，才“啪”的一声射出钩锁，瞬间离开原地。

在监控器拍不到的地方，他弯腰钻进屋顶的密道，下到屋里的时候，一身衣服已经换回了平常那套。

他走路通常没有声音，所以当他再次走下楼的时候，躲在大厅那座巨大的中世纪骑士雕像后面偷偷朝门口张望的男人并没能第一时间发现。

“……”

男人不知道是怎么从蝙蝠洞里溜出来的，正小心翼翼的把光溜溜的身体藏在石像后面，只在偶尔探头从雕像手臂间的缝隙里往外瞧的时候才会露出一小撮头发迎风摇啊摇的。

尽管心情依然沉重，但布鲁斯的表情平和了不少。

他不知道究竟是谁制造了这个孩子，但面对这样一个懵懵懂懂像是个小孩子一样的克拉克——姑且称呼他克拉克吧——即便是蝙蝠侠，也没办法对这样的他凶的起来。

“想看就光明正大的看。”布鲁斯道。

看着男人像受惊的刺猬一样猛地缩成一团，他无声的叹了口气，努力让声线显得更加温和一点，“在这里没人会伤害你。”

真的很少有人用这样不带任何目的性、完全安抚的语调跟他说话——即便是之前救他出来的那些朋友，他也能感受得到他们对他是有所需求的。

男人偷偷从石像后面露出小半张脸，天蓝色的眼睛警惕的望着他，像是在衡量他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布鲁斯努力扯出一个微笑，但他太久没笑过了，反而吓得对方又往里缩了缩。

他头痛的按了按鬓角，转身去隔壁房间拿了件自己备用的衣服。

在阿尔弗雷德离开之前，他每年都会为布鲁斯准备最新潮可体的服装，布鲁斯又不是秀场上的模特，每次出场都换着衣服穿，这导致在他家里储藏了大量没有穿过的衣服。

不过这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当他抱着衣服回来的时候，发现男人正探头向外张望，见到他，嗖的一声又缩了回去，但显然也没老实，一小撮黑发笔挺的露在外头，布鲁斯甚至能透过骑士握剑的手臂看到后面一眨不眨的蓝眼睛。

他发现这家伙的胆子也没他想象中的那么小嘛。

“穿上。”他把衣服远远的抛了过去，过了一会后，雕像后面才有了一点动静，挂在骑士像上的衣角被一点点拽了进去。

平心而论，男人实在太瘦了，布鲁斯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全都走了型，看上去就像是小孩子套了件大人的衣服，看上去可笑又滑稽。

也不知道要养多久才能变成克拉克那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布鲁斯耐心的道。

这问题他之前也问过，但男人什么都不肯说，他觉得现在男人对他已经有些熟悉了，应该愿意对他吐露些什么。

但是男人还是没说话，布鲁斯原以为他不想说，本来想略过这个话题，可他很快发现男人并不是不想说。

男人的眉毛紧紧皱着，嘴唇一张一合，但只有细碎的声调发出来，证明他没有彻底哑掉。

“科、科……”男人努力想要发出声音，但是根本连不成语句。

布鲁斯的脸色瞬间冰冻。

他意识到自己一直错了，他本以为男人能听懂他的话，也应该知道该怎么回答，可他没想过，一个常年生活在绝对孤立的环境下，无人与其对话的人，就算天资聪颖可以理解别人的意思，也根本无法开口讲话。

在他早年处理的一件案子里，就有一个受害者因为被非法拘禁了二十三年，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失去正常交流能力，而那甚至是个在文明世界成长了十多年，已经完全了解人类语言体系的人，如果一个人从出生起就没经历过这些，那他的反应只会更加严重。

男人被他突然冷下来的脸色吓到了，迅速缩回安全地带，但毕竟半天的相处让他对布鲁斯的警惕心降低了不少。

他可能觉得是因为自己没说话才惹布鲁斯不高兴了，更加急切的试图发出声音。

“科、克……啊、克……”

布鲁斯听了一会，忽然道，“克拉克？”

男人笑了起来，用力的点了点头。

他其实并没有名字，研究所的研究员叫他编号267，并没有给他起名字，那是人类才会有的东西。

但是救他出来的朋友是这样叫他的，所以他觉得这应该算是他的名字吧。

他笑的很开心，这是布鲁斯第一次见到他笑，但布鲁斯笑不出来。

这个名字——这几乎是种挑衅——布鲁斯不知道到底是谁躲在暗处谋划了这些，但对方顺利的激起了他的怒火。

男人……克拉克好像也感受到了怒气，笑容一下子收敛了起来，看上去有些无措。

“没事……克拉克是吧，你好，我叫布鲁斯，布鲁斯韦恩。”布鲁斯瞬间收敛情绪，走到他身边，用他这辈子最和缓的语调道。

他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重复自己的名字，甚至伸出手在克拉克手心上比划他名字的单词用来加深记忆。

在他的安抚下，克拉克看上也没那么不安了。

5、

布鲁斯觉得克拉克应该保留了一部分超级大脑的能力，只要有人愿意教他，他学习的速度就可以很快，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已经初步掌握了简单的交流能力，虽然发音仍然有些不准，但外人已经可以基本听明白他在讲什么了。

布鲁斯又顺便教了他克拉克这个名字的写法。

他一开始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握笔，只会把钢笔攥在拳头里面从手上胡乱戳，布鲁斯就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的教，临摹了几遍后，看上去也像模像样。

这结果让布鲁斯放松了一些——这证明了只要努力，至少引导他回归正常人的生活没有问题。

“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布鲁斯站起来，走了几步后又停下，耐心的等着克拉克。

又过了好一会，后者才从他藏身的地方钻了出来，犹犹豫豫的跟上布鲁斯的脚步。

经过刚刚的接触，他看上去也没有一开始那么警惕了，甚至连紧盯着布鲁斯后背瞧的动作都不再掩饰。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布鲁斯的车库，尘封许久的蝙蝠车倏地亮起了灯，黑暗中乍然亮起的光柱把克拉克吓了一跳。

布鲁斯打开车门，然后站在门边等他，克拉克犹犹豫豫的坐上去。

布鲁斯给他系好安全带，然后启动了车子。

这可能是克拉克第一次坐在人类的交通工具上。

他看上去有些害怕，但更多还是兴奋，漂亮的蓝眼睛不停的左顾右盼。

车库的大门缓缓打开，蝙蝠车以极快速度冲进了黑暗里。

经过多年改造，庄园的地下车库不仅连通了蝙蝠洞，也与哥谭市庞大的地下排水系统连接了起来。

即使是在哥谭已面目全非的现在，仍然有许多路线联通着这座古老城市的地下王国，这些路线中有一小部分已经纳入联盟的监控范围，另一些则更加鲜为人知，甚至连绝大部分的哥谭都不知道自家地底还隐藏着这样的地方。

这些是只有蝙蝠侠才了解的知识，是布鲁斯韦恩秘密财产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布鲁斯按下身前的按钮，蝙蝠车的外装改变了形状，车轮的外侧展开了加大摩擦力的侧翼，轮胎收回了一些，变得更加适合在水中通行，空气过滤系统启动，将下水道的臭气全部隔绝在外面。

蝙蝠车在下水道中急速冲过，车灯给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下水道中带来了一丝光亮，但下水道里的原住民们可不喜欢这光亮，成群的老鼠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惊慌的四处乱撞，有一些撞到车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克拉克瞪大了眼睛，用力向外张望，甚至用手拍打车窗，试图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他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布鲁斯熟练的驱车前进，并没有介意这位“小朋友”特殊的反应。

有康纳先例在前，虽然克拉克俨然是副成年人的样貌，布鲁斯在心里还是拿他当个不懂事的孩子多一点。

很快，蝙蝠车脱离了泥泞的下水道，转进一座完全被铅层包裹的地道。

随着车子前进，地道两侧的感应灯次第亮起，幽幽的冷光把这本就空旷的吓人的地道映衬的像是恐怖片里的场景。

克拉克感到有点害怕，这里的情景让他联想到了实验室里的无影灯，条件反射般的缩紧身体。

布鲁斯注意到了他的情况，把车速又提高了一些，很快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他的另一座秘密车库。

充满科技感的仪器在昏暗中不停闪烁着，让这间不算大的屋子显得高端又神秘，克拉克好奇的转不开眼。

“把眼睛闭上。”布鲁斯道。

克拉克依言做了，布鲁斯牵着他走上一段台阶，然后他隔着眼皮感受到了眼前的光。

那是——光！

克拉克一下子睁开眼睛。

过于明亮的光线刺得他的眼睛隐隐作痛，但这是货真价实的阳光！！

温暖的太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投进房间内，让他的身体都跟着变得温暖了起来，而随着光芒的照射，他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体内逐渐复苏。

就像是久旱的土地喜迎甘露，每一丝丝的力量都被他干涸了太久的身体吸纳进去，也因为他原本的身体太虚弱了，所以每一点变化都显得格外明显。

布鲁斯一直在观察他，自然没有错过他一瞬间亮起的眼睛和脸上欢快又享受的表情。

该说果然不愧是氪星人吗？

布鲁斯无声的叹了口气，开始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并不打算把克拉克锁在黑暗里，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他肆无忌惮的接触阳光。

氪星人的力量放在一个懵懵懂懂不会控制自己的孩子身上本身就是场灾难，他不知道克拉克能做到什么地步，更不能拿这种事情冒险。

而布鲁斯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会很多，即便只是思考也让他感到身心俱疲——他不可能留在这里随时盯着他。

“你很喜欢阳光？”布鲁斯道

“阳光……”克拉克歪了歪头，像是没明白他说的话一样，但他很快意识到布鲁斯说的是这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东西，露出一个笑脸，“喜欢，阳光！”

他走到窗边，外面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薰衣草，广阔的花田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深浅不一的紫色，即便是最伟大的画家也难以在自己的画布中描绘出这样瑰丽又多变的颜色。

克拉克的眼睛几乎在发光，他贪婪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眼睛一眨不眨，像是怕一闭上眼睛，眼前的一切就会跟着烟消云散一样。

“你以后都可以住在这里。”布鲁斯道。

这地方是他十九岁那年跟人打赌输了随便买下来的房产，建在远离市区的城郊，周围方圆几里都是韦恩家族的私人领域，而他也几乎没有对此做过任何开发，还是在他正式成为蝙蝠侠后才又从记忆的角落里把这个地方重新又翻出来，改造成他无数的安全屋之一。

当然，作为他危急时刻后备措施中的一环，这里跟他其他的安全屋比起来，还多了另一套应急设备。

红色光芒“唰”的打开，克拉克感到身上一沉，刚刚才出现的飘飘欲仙的感觉唰的一下被切断，沉重的身体再次落回地面，就好像刚刚的一切只是一种幻觉。

克拉克扁了扁嘴，觉得心里委屈极了。

布鲁斯佯装没注意到克拉克控诉的目光，带着他走进二楼的房间。

这座别墅并没有韦恩庄园那么奢华的装潢，但作为一个生活用的房子，它已经足够宽敞、干净、明亮。

并不算大的房间里各种用具都一应俱全，柔软的枕头、舒适的床垫、漂亮的吊灯……温馨的小房间足够满足一个中产家庭对“家”所有的美丽幻想，而克拉克虽然不明白这些幻想，但作为一个从实验室里长大的人来说，这里的一切足够新奇，甚至足以把他的注意力从那些古怪的红色光线里引开。

布鲁斯又花了一些时间教他用别墅里面的电子设备，教他怎么洗澡、怎么看电视，克拉克学的都很快，等到天黑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学会了用电脑登录谷歌搜索幼儿辅导课程。

布鲁斯好笑的看着克拉克像个特大号童子军一样端正坐着、认真盯着电脑里闪烁的画面，跟着电脑里传出来的童声一起念单词。

随后他又去厨房做了两份披萨，顺带从冰箱里拿了两杯牛奶。

红绿相间的披萨果然吸引了克拉克的注意，男人毫无形象的抱着披萨狼吞虎咽，把脸颊塞得满满当当，好像生怕被谁抢走了一样。

布鲁斯看着他，目光不自觉的深邃了起来。

透过这样的克拉克，他好像又看到了巴里……

年轻的英雄也经常这样坐着，一边拼命往嘴里填东西，一边还能滔滔不绝的跟他讲述身边一切发生的新鲜事。

有巴里在的时候，气氛永远都不会沉闷，即便他通常不会给予回应，也会在腰带里常年带上一些能吃的东西……

那些鲜活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幕幕重播，最终定格在斑斑血迹上。

布鲁斯垂下眼睑，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曾经的事情了，如果不是今天忽然被克拉克触及，他本以为他早已经忘了。

“布鲁……斯，怎么了吗？”克拉克结结巴巴的道。

布鲁斯一怔，才注意到自己无意识抬起的手正朝克拉克头顶伸去。

他迟疑了一下，他把手落到克拉克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然后顶着克拉克疑惑不解的眼神缩回手。

“晚上我要离开，明天下午才能回来，你自己没问题吧。”

“……没。”克拉克乖乖应了。

一顿饭布鲁斯吃的心事重重，克拉克似乎也看出来了他情绪不佳，吃饭的动作收敛了不少，努力不发出声音。

吃完饭，克拉克很听话的上了床，缩进柔软的被窝里。

布鲁斯等了一会，确认克拉克睡着了以后，转身出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克拉克一个人，和缓的呼吸声回荡在卧室里。

忽然，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